
王合义唱的坠子书,你只要听过一遍,就会念念不忘。
郓城水浒文化城的小剧场内,75岁的王合义鬓发斑白,一袭长衫,左手打板,右手敲鼓,一亮嗓就赢来了满堂彩。
他的表演极富感染力:一是嗓音高亢,吐词清晰;二是声情并茂,生动自然。高兴了仰天大笑,生气时怒目圆睁,一字一句,举手投足,把水浒人物的英雄气、草莽气,还有那种混不吝的江湖气,表现得酣畅淋漓。一个段子听下来,观众几乎要拍红了巴掌,忍不住直呼:过瘾!
资深戏迷们感叹:王合义一开腔,这戏就活了!
从2007年开始,他在郓城水浒文化城驻唱,专攻水浒戏,被公认为坠子书里的“水浒戏第一人”。《拳打镇关西》在全国曲艺河南马街书会上技惊四座,摘得“书状元”。
十几年来,王合义成了水浒文化城最受欢迎的网红艺人。观众最多时一天演过50场;午饭的一个馒头,他六次才吃完。听王合义唱坠子书,成了逛水浒城的保留节目。

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
王合义是郓城县随官屯镇侣楼王庄村人,从小就皮肤黝黑,得了个“黑孩”的绰号。学艺后,“黑孩”就成了他的艺名。年纪渐长后,戏迷们又亲热地喊他“老黑”。
郓城县戏曲底蕴深厚,孕育了多种地方戏曲剧种,如山东梆子、柳子戏、两夹弦等,均在此开枝散叶。据记载,清末活跃在郓城民间的戏班就有上百个,几乎“村村有戏台,户户能唱曲”,“无郓不成梆”的说法极为流行。
王合义的二叔是个老艺人,会很多曲种,坠子、落子、琴书都很拿手。上小学时,二叔家离学校很近,他放了学喜欢顺道拐去二叔家玩。听二叔唱坠子、拉坠琴成了小合义的生活日常。
有一次二叔说:我教你两句,唱唱看行不?
二叔手把手教了两次,小合义开口一唱,咦,还真不孬哩,有板有眼!
一开始王合义也没想着能学出啥名堂,但架不住天天练,一来二去几个小段都唱得有模有样,二叔直夸他有悟性。
从此,王合义就跟坠子结下了缘。那年,他刚满9岁。
小合义唱戏上了瘾,但他爹不干了,警告他:可不能因为学唱戏耽误学业!说急了,还拽过来揍了他一顿。
没办法,他只能偷偷学,硬是一天也没落下练功。
夏天在村外的树林里乘凉,小合义给邻居们唱了一段,大伙儿都夸唱得好。现场没有伴奏,二叔随手给他打节奏,把膝盖都拍红了。他爹听了不吭声,算是默认了。
回到家,父亲叫过小合义:学唱戏我不拦着了,但要学就要学好。俊鸟攀高枝,人往高处走,你得下苦功夫!
小合义连连点头,心中一片狂喜。
从此,小合义的坠子人生一路开挂,走上了不知疲倦的学艺之路。
刚满12岁,他就开始登台演出了。那时候唱戏最简单直接的愿望就是能够吃饱饭。几块地瓜干,两碗玉米糊糊,就能满足得睡觉都笑出声来。
演戏之余,二叔带着他遍访周边的名家艺人。冬天,他们最喜欢的地方就是牛屋,屋外寒风呼啸,屋内烤火唱戏,一唱就是大半夜,小合义从来不觉得累。
艺人最讲究的就是师承。为了给小合义找个好师父,二叔费尽了心思。最后,他瞄上了郓城曲艺队队长吕传丰。他是山东大鼓艺人,也是坠子名家,在徐州一带唱得很红。
一听要让他收徒,吕传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,说啥都不答应。二叔又托了亲戚去说和,亲戚当面说了硬话:这个徒弟,你收也得收,不收也得收!
师父口气松动了:我没儿子,得收个门里徒。
旧时的学艺人都懂得:拜师如投胎,师徒如父子。名角收徒,门里徒能得到师父真传,学到师父“压箱底”的唱腔,成为师父认可的“自家人”,成家立业都是师父出面操心。同时徒弟的责任也大,师父师母就成了徒弟的亲爹亲娘,老了养,死了葬,如亲生儿子一般。
王合义回家和父亲商量,他沉默许久,把小合义叫到跟前,哑着嗓子说:只要你能学到真本事,爹认了!

拜师是个大事,何况是门里徒。家里穷,摆不起酒席,爹连夜跑了60多里地,到鄄城红船镇买了二斤点心、二斤高馍。为了省钱,爹来回都是走着去的。那是1962年春节前,这点拜师礼,还充当了给师父的过年礼。
拜师仪式既简朴又隆重,师父把郓城知名的民间艺人都叫了来做见证。小合义郑重给师父磕头,师父也红了眼圈:孩子,你是我的门里徒,我死了你得把我送到坟坑里,家里的这些东西都是你的。
师娘拿了两块砖,让小合义跪在砖上,一字一句交代了规矩,让他跪着背了7遍,直到记得滚瓜烂熟一字不错,才让他起来。
回忆往事,王合义说:师父当时名气很大,我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徒弟。老人家一部书能唱二年半,粉丝们也追着听两年半。
师父对王合义要求很严。每天早晨四点钟,天还没亮,师父就领着他到村外的小树林里去喊腔,一直吊到八点多钟才让回家。晚上临睡前的惯例是背戏词,小合义躺在床上,师父隔一会就喊一声:小合义,合义……喊三声如果不答应,那就是早早睡着了,师父就会生气,第二天就得挨罚。
名师出高徒。半年后,王合义参加县里曲艺汇演,就得了少年组第一名。
1964年,师父英年早逝。14岁的王合义含泪葬了师父,告别师娘开始闯荡江湖。
师娘知道跑江湖不易,临行前给了他一个名单:这几个名角儿都是你师父的至交,都跟着你师父学过戏。现在师父走了,他们还可以接着教你。
王合义决定去济宁。那时的济宁是北方的文艺集散中心,仅次于天津的大码头,很多艺人都在这里讨生活。因为师父的关系,各路名家都对王合义格外爱护提携。落子名家侯永芝让他住到家里,像亲儿子一样疼爱他。在一众名家的熏陶下,王合义的演唱博采众长,日臻成熟。

不喝汤不吃饭,也得听老黑的《马英传》
1966年夏天,王合义回到郓城,适逢郓城曲艺队招人,他惊艳亮相,被顺利录取。不久开始唱现代戏,他很快就成了曲艺队的顶梁柱。
郓城县剧院有个容纳近千人的剧场,曲艺队在这里给王合义安排了专场演出,现代长篇坠子书《平原枪声》。一连40多天,天天爆棚,连过道里都站满了人。
《平原枪声》的主人公叫马英,所以戏迷喜欢叫这部戏《马英传》。当时戏迷们中间流传着一句话:不喝汤不吃饭,也得听老黑的《马英传》。
有一次王合义下乡演出,地点选在了打麦场,观众得有两三千人。王合义站在用车轱辘和门板搭起的舞台上,一口气唱到三更天。据说,俩戏迷因为熬夜听戏,白天干活时犯困打盹,一个拉牛,一个扶犁,迷迷糊糊中居然把外村的地都给人家翻了。
20岁那年,王合义结婚了。男主外女主内,一个努力唱戏赚钱养家,一个照顾孩子操持家务,夫妻俩配合默契,日子平淡而温馨。但让王合义没想到的是,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不到10年,媳妇就得了重病,一家人面临着命运的无情重击。
为了给媳妇治病,王合义想尽了一切办法。他托人去济南、青岛买进口药,家里能换点钱的东西都卖了。这病治了三年,媳妇还是带着遗憾离世了。空荡荡的家里,4串玉米棒就是全部家当,银行里还有4000多贷款。三个孩子,大的刚满十一,小的才七岁,都扯着他的衣襟擦眼泪。
那是一段非常难熬的日子。王合义知道,唱戏是一家人生存的根本,再难也得坚持下去,他一天也不敢懈怠。白天唱戏,晚上不管多远都要骑车回来。有时候唱夜戏,观众热情高,围着不让散场,唱到天亮饲养员起来喂牲口,队长打铃要上工了,这戏才散。观众越爱听,他唱的劲头就越大,压根就不觉得累。
王合义记性好,也爱学习。从一开始学唱戏,他就把“艺无止境”这四个字,牢牢记在了心里。
刚结婚那阵,是他走南闯北长见识最多的时候。有一次,他约了一个拉弦的朋友,骑上自行车去濮阳取经。到地方后下暴雨,把他们从村里冲出去二三里地,村里人划着木筏,才把他俩给救回来。
他们在濮阳呆了半个月,人家唱,他也唱,互相切磋。王合义一开口,人家都佩服,唱一夜还给他一块五。
还有一次,听说河北邯郸有个名家,王合义决定去见识见识。去的时候是正月十三,凌晨就起身,还是骑自行车,当天就赶到了邯郸,晚上愣是没耽误唱。邯郸这边的坠子书小段唱得很好,但大书不行,王合义和当地艺人同台演出,人家都对他竖大拇指。
走南闯北,也会遭遇不少尴尬。有时遇到高人,无奈人家就是不想教给你,他也不多说,就是用心听,偷偷学。但是唱到关键处,人家故意招呼他:合义,帮忙买盒烟去。等买烟回来,这一段已经唱完了。王合义也不介意,古语早就说啦:给你十串钱,不把艺来传。他笃定一条:只要下了苦功夫,我就不信唱不过人家。
后来,朋友介绍天津有个名家,叫王秀英。当时王合义的媳妇去世不久,家里一贫如洗,他贷款150块钱,硬是去了天津。和王秀英混熟后,王合义带着她来到菏泽,联系场子让她演出,挣的钱全部给她,自己一分钱都不留,就是为了能跟她学戏。王秀英在菏泽唱了小半年,临走时动情地说:合义,你待我比亲兄弟都实在。
有件事至今不能让王合义释怀:王秀英教过他一个孙膑和庞涓的段子,就写在一张纸上。下大雨,屋里漏雨,把这张纸淋湿了,字迹再也看不清,他难受得两天没吃饭。
多少年过去了,他心里还记挂着这事。听说江苏盐城还有个老艺人会这个段子,一直盘算着去找他求教。

老黑哥,你真行!
2007年,王合义告别了四处漂泊的说书生涯,成了郓城水浒城的驻唱艺人。
水浒书场的小舞台搭起来了,演出的海报贴出去了,王合义格外激动。闯荡半生,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固定演出场所。
第一次演出前,樊庆斌校长找他商量:咱这水浒书场,当然得唱水浒戏!
王合义连连点头,虽然自己还没怎么唱过水浒戏,但樊校长的要求合情合理。
唱不是问题,关键是还没现成的剧本。
樊校长问他:得准备多久?啥时候能唱?
王合义声如洪钟:明天!
他连夜找来山东快书的词,略加改编,熬夜背词,第二天精神抖擞登台,唱的是《鲁提辖拳打镇关西》,首演就一鸣惊人,观众席掌声雷动,一片叫好。
樊校长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说:老黑哥,你真行!
从此,他专攻水浒戏,除了演出,就是一个人静心打磨剧本,琢磨着怎么把戏唱好,连走路吃饭都不忘揣摩水浒人物的特点。
他说,我这性格脾气,也适合唱水浒戏。咱喝着黄河水长大,性格也像这大河一样,质朴,豪爽,嫉恶如仇。这水浒戏,我唱不够!

观众是永远的衣食父母
唱戏60多年,身边的很多曲艺人都改行了,也有不少人都挣了大钱,但王合义从来不为所动。他说:我就是喜欢坠子书,喜欢这个小小的舞台,喜欢一个人撑起一台戏的感觉,一天不让我唱就寝食难安。
在他心里,观众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。哪怕台下只有一个观众,他也要用自己那特有的大嗓门唱到最后一句,半点都不肯敷衍。
每年4月牡丹花会前后,是观众最多的时候。水浒城里到处游人如织,听一段王合义的坠子书,成了游客的必选项。他唱不够,戏迷们也听不够,赞他是“活宋江”、“赛刘唐”。
最多时他一天演过50场,连饭也顾不上吃。刚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,有游客来了,他立马放下馒头开唱。就这样,一个馒头分六次才吃完。
每天演完最后一场,他累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。他的住处离水浒城仅有150米,他都得歇两次才走到。
但他愿意唱。再累,心里也高兴。
演出之余,他也参加曲艺各类比赛,并屡屡获奖。2010年11月,他和搭档贾如生联袂参加第二届“谁不说俺家乡好”山东地方文艺电视大赛,技压群雄荣膺金奖,捧走十万元民间文艺扶持基金。
2012年2月初,他到河南宝丰参加马街书会。来自全国十多个省、市、自治区的千余名说唱艺人汇聚于此,光说书大棚就有300多个,参演曲艺项目30多项,赶会听戏的群众近20万人。王合义以一段经典水浒戏《拳打镇关西》拔得头筹,夺得“书状元”称号。2013年,他又凭借坠子书《牛英雄》在山东省传统曲艺传承成果展演中获得一等奖,不久又荣获第六届“泰山文艺奖”。
2013年7月,王合义作为唯一的农民表演艺术家远赴法国,参加第六届巴黎中国曲艺节。去之前他还有顾虑,咱这土得掉渣的唱腔,法国人能听懂了不?结果观众里面有很多“中国通”,人家不光能听懂,还喜欢得要命,现场气氛热烈,掌声、口哨声响成一片。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之子、巴黎中国文化中心艺术总监吴刚给他点赞:王老先生功底深厚,演出太精彩了!
王合义被誉为“从田间地头走向国际舞台”的农民艺术家。在水浒城驻唱之余,他还多次参与“送戏下乡”和公益演出,自费成立“合义曲艺团”推广曲艺文化。他说:老百姓喜欢,咱这坠子书才能代代相传。通过乡音乡情传递文化记忆,这是一份责任。
虽然早已年过古稀,谈起坠子书,他仍像那个初登舞台、满眼热情的10岁少年。
(文/盛红娟)
近年来,在牡丹区黄堽镇侯集行政村,王爱春的名字早已与"二十三载守护瘫痪丈夫""孝老爱亲"的暖闻深度绑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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