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曲艺人专访】张景哲：梨花大鼓一世情

　　菏泽广电网讯  虽说已是80岁的人了，张景哲还是一刻也闲不住。他最喜欢骑上那辆旧三轮车，在附近几个村子转着赶集卖眼镜。尽管这小本生意也挣不了几个钱，可他就是不愿意在家干闲着。偶尔有以前的老戏迷来串门，就会张罗着让他取出心爱的月牙铁板、三弦、矮脚鼓，支开摊子唱上一段。简朴的农家小院里，一时间铁板叮当，鼓声铿锵，戏迷们闭眼打着节拍，那一声声高亢粗犷的唱腔，仿佛把他们带回了过去那守着土台子痴迷听戏的岁月。

　　张景哲唱的是梨花大鼓，乍一听这个名字，可能很多人会觉得陌生。但说到中学课本里“白妞说书”这一段，大家一定会印象深刻。白妞说书的本事出神入化，被称为“绝调”。所唱曲种，正是“梨花大鼓”。而“梨花大鼓”这个名字，也正是源于《老残游记》。

从“犁铧大鼓”到“梨花大鼓”

　　张景哲是巨野县永丰街道毛官屯村人，是“梨花大鼓”的市级传承人。从19岁开始学艺，铁板、三弦、大鼓这几样物什，已整整陪伴了他61年。

　　说起梨花大鼓的历史，张景哲笑言：它最初的名字土得掉渣，叫“犁铧大鼓”。得名的原因说来也很简单：伴奏乐器为犁铧碎片。

　　相传在明末清初，有个农民去田间犁地，不留神撞到石头，把犁铧给碰碎了。这人是个乐天派，还是个文艺青年，非但没沮丧生气，反而敲起了两块碎铁片，自娱自乐唱了起来。还别说，这人唱得有板有眼，诙谐有趣，一下就吸引了周围干活的乡邻。大伙纷纷放下农具围拢来，听到天黑才散去。据说，后来以犁铧碎片说唱的人越来越多，渐渐形成了这一曲种的雏形，被称为“犁铧调”。

　　清乾隆、嘉庆年间，已有犁铧调艺人开始独立门户登台演出，一手敲犁铧片，一手拍着桌子说唱。后来形式渐渐完善，乐器演变为两枚半月形铁片或铜片，并有矮脚鼓和三弦伴奏，发展为有板式变化的成套唱腔，人们称之为犁铧大鼓，也有的地方叫弦子鼓，均为山东大鼓，俗称“说鼓书”。

　　犁铧大鼓距今已有350多年历史，被公认为中国北方现存最早的传统曲艺鼓书形式。它板声清脆，节奏感强，唱腔丰富，地方色彩浓郁，很快就成了当时的“网红”曲种。后来的山东快书就脱胎于此，对坠子书和西河大鼓也产生过很大影响。

　　张景哲介绍，梨花大鼓的最初流行地就在鲁西南一带，以巨野、郓城为中心，覆盖鲁、冀、苏、豫的广大农村，民国时期在济南盛极一时。《老残游记》第二回，就生动描写了白妞在大明湖的明湖居演出盛况，技艺超绝，一鸣惊人。查阅史料，白妞是廪丘人，就是今天的菏泽郓城县水堡乡。

　　老残初到济南，摇着串铃在大明湖边看风景，忽然瞥见街边墙上贴了一张黄纸，居中写着“说鼓书”三个大字，旁边小字注明地点是在明湖居。老残心里很疑惑，不知道这正是白妞说书的招贴。

　　老残一路走，一路盘算。听见两个挑担子的小贩在聊天：“明儿白妞说书，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，来听书罢。”又听见路边铺子里有人说道：“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了假，明儿的书，该我告假了。”一路行来，街谈巷议，大半都是这话。他心里十分诧异：“白妞是何许人？说的是何等样书，为甚一纸招贴，便举国若狂如此？”

　　老残回到客店，忍不住向茶房打听：这个“说鼓书”为啥会惊动这么多人？

　　这茶房也是个热心肠，赶紧给客人进行了详细介绍：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，一面鼓，两片梨花简，名叫“梨花大鼓”。演说些前人的故事，本也没啥稀奇。自从王家出了白妞、黑妞姐妹两个，那就不一样啦！这白妞名叫王小玉，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。为了学艺，她就常到戏园里看戏，西皮、二簧、梆子腔，一听就会；当红名角余三胜、程长庚、张二奎等人的调子，她一听也就会唱。她又把那南方的昆腔、小曲，都拿来唱这大鼓书。不过二三年工夫，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，听了她唱书，无不神魂颠倒。你不信，明天去听听就知道了。

　　茶房还嘱咐老残：听书可一定要早去，下午一点钟开唱，上午十点钟就没座位了。老残听了，半信半疑。

　　第二天老残起了个大早，先四处逛了一圈，上午十点准时赶到了明湖居，发现果然已座无虚席。明湖居是个大戏园子，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，都坐满了人，只有中间几张桌子空着，却都贴着“抚院定”“学院定”的红纸条。

　　老残看了半天，无处落脚，只好花钱走后门，给看座的送了二百个铜钱，才弄了一张短板凳，在人缝里坐下。

　　老残听白妞唱梨花大鼓，只觉得“有说不出来的妙境”，唱的是“百环曲折，节节高起”，“余音缭绕，三日不绝”。老残听后，打心里觉得那二百个钱没白花。

　　老残听曲那天，从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五点钟光景，四个半小时的演出时间，白妞一共亮相两次，唱了一段大书和一个小段。大书的曲目书中没有明确交代，小段的曲目是“黑驴段”，唱的是新女婿送新媳妇骑黑驴回娘家的情形，生动有趣，极富生活气息。

　　白妞王小玉带着妹妹黑妞闯济南时只有19岁。她天赋很高，名声响色艺绝，且吸收种种唱腔之长，融入本是乡下土调的说鼓书中，自成一家。王小玉姐妹在济南演出风靡一时，为梨花大鼓立足城市打下了坚实基础，成为这一曲种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。

　　自《老残游记》之后，土味十足的“犁铧大鼓”，因谐音成了富有艺术气息的“梨花大鼓”。从此，这个名字就成了梨花大鼓艺人的最爱。

　　1940年前后，梨花大鼓就开始逐渐衰落，许多艺人都开始改唱坠子书。

牛屋里开始的学艺路

　　张景哲学唱梨花大鼓不是童子功，学艺时已19岁。他的启蒙老师，是他的大爷张协从。当时村里有不少曲艺爱好者，就数大爷的梨花大鼓唱得好。

　　当时大爷在大队里喂牛。冬天的牛屋是全村人气最旺的地方，这里柴火管够，一烧就是大半夜。村里的小伙子晚上都喜欢聚到牛屋谈天说地，或者半躺在草堆里，惬意地听大爷唱几段鼓书。

　　听得多了，就有人动了学唱的心思。大爷也乐意教，反正冬夜漫漫，闲着也是闲着。七八个半大小子，围着暖意融融的柴火堆，大鼓轮流敲，三弦轮流弹，段子轮流唱，大伙儿你追我赶，互相切磋，都进步很快。

　　张景哲虽然年龄大，但是学得最刻苦，也最心灵。戏词看三遍就记牢，唱腔学两遍就会唱。没多久他就越学越上瘾，天天练到半夜还不肯走，就赖在牛屋里跟大爷作伴，随时讨教。

　　张景哲很快学会了20多个段子，一年后就能跟着戏班子在附近村里登台演出了。《唐王探病》《诸葛亮借箭》《拳打镇关西》，最初学的这些段子他至今还能张口就来，戏词记得清清楚楚。

　　迷上说鼓书的张景哲开始琢磨，怎么才能唱出个名堂，他已经不满足只是跟着草台班子登台唱几个小段。他暗暗下了决心，要正式拜师学艺。

　　几经周折，张景哲终于拜在郓城名角谭永和门下，成了师父最钟爱的弟子。

　　谭永和有个外号叫铁指甲，他弹三弦最拿手。张景哲跟在师父身边，日夜勤学苦练，终于学到了师父的一手绝技。

　　他跟着师父到巨野演出，太平车搭的土台子，每天晚上登台至少仨小时，一口气唱了一个月。也就是这时，他认识了后来的媳妇谭明霞。

　　谭明霞是谭永和的孙女，张景哲和师父成了一家人。

　　不久，张景哲参加了郓城曲艺队，演出频繁，他只能边四处跑场边苦练技艺。他和同事四个人组成演出队，到梁山给数千名河工唱新戏，观众最爱的就是《智取威虎山》《红灯记》，有时就是现学现卖，也不怯场，硬是天天满堂彩。

　　冬天在郓城演出，下了大雪，戏迷们连夜扫雪搭台子让他们唱。连唱十几天，新戏就唱完了，但戏迷们还没听够，好说歹说，就是拽着不让走，说要不你们再唱一遍也行。张景哲脸上挂不住，还是连夜收拾包袱走了。

　　后来去河北邯郸、河南汤阴等地演出，人家都强烈要求唱老戏。张景哲如鱼得水，一台传统老戏，可以连唱两个月，再不用担心唱着唱着没词了。

60年的坚持与热爱

　　1976年，曲艺队被解散了。张景哲来到了巨野县农机厂，当了一名翻砂工。工作再忙再累，他也坚持每天练功。后来厂里组建宣传队，他成为文艺骨干，每次厂里开大会都要先来上一段。有一回他烫伤了脚，休假10天，就天天窝在家里背词，42回传统戏《千里驹》，就在养伤期间给背会了。

　　干了几年翻砂工，张景哲又来到乡政府食堂，当了一名伙夫。没了登台演出的机会，他就自娱自乐，除了梨花大鼓，他也学唱坠子、琴书。对曲艺的热爱，已深深刻进了骨子里。

　　一晃到了2008年，全市非遗资源普查，又给了张景哲重新登台的机缘。

　　那时他在菏泽的一个建筑工地上给亲戚帮忙，照看工地，做做饭。一天闲来无事，他清唱了一个小段，恰好遇见了一个旧日的老戏迷。人家给他鼓掌，说到底还是老艺人，功夫还是没丢下。又说你咋不申请非遗传承人呢，现在全市正进行非遗资源普查，你去找找准行。

　　很久没正式演出，家伙什都不趁手了。张景哲当天就搭车去了临沂，花800多块钱买了一把新三弦，回到工地就认真练起来。

　　他开始和巨野县文化馆联系，文化馆很重视，就着手调研巨野梨花大鼓，使这一沉寂多年的曲种得以恢复，先后入选县级、市级非遗代表性项目。张景哲作为该项目的传承人，也似乎找到了新生，开始重操旧业，抽空就整理《白猿献桃》《两头忙》等一些唱段并参加乡村演出。

　　2017年，为全面检验全市曲艺类非遗保护成果，市委宣传部、原市文化局主办，市艺术研究所、菏泽学院音乐与舞蹈学院承办了全市曲艺类非遗保护成果展演。展演涵盖全市8个曲种，参演人员来自全市各县区，是多年后的一次曲艺大展演。艺人们异常兴奋，积极性很高，竞相报送曲目。张景哲被选中演出梨花大鼓《文王访将》（又名《姜子牙卖面》）。时间紧任务重，为了演好这个段子，他拿出了年轻时学艺的狠劲，带领女儿张红革天天练习。同时，多次和市艺术研究所的所长陈瑾沟通，研磨唱词，反馈排练情况。终于只用了三天时间，顺利登台演出。

　　2018年，张景哲去济南参加第五届中国非遗博览会，连唱九天《文王访将》，再现了梨花大鼓的昔日风采。

　　最近几年，他成了县文化馆的常客，经常到敬老院、社区进行公益演出。他闺女从小也喜欢梨花大鼓，10岁学艺，转眼也40多年了。老父亲参加演出，只要时间允许，女儿都会陪伴。父女搭班，有弹有唱。哪怕只有一个观众，他们也愿意演。

　　我们去采访那天，巧遇张景哲正给新收的小徒弟张舒慧上课。小姑娘今年11岁，一手持板，一手敲鼓，正学唱小段《矬大姐》。小姑娘有副好嗓子，虽然动作还略显生涩，但她不厌其烦，练得格外认真。张景哲说，从开始学艺那天，她每天来学一个小时，风雨无阻。

　　小姑娘学习很好，考过全校第一。张景哲很欣慰：是个好苗子。

　　如今，即便在曲艺门类里，梨花大鼓也是个很小众的存在。但艺术传承后继有人，哪怕力量微薄，也是最让张景哲感到幸福的事。（文/盛红娟）